看我这么一哭,俺的舅倒是心软了。他接着写道)你不要哭嘛。
我问了问你的身体,也没有别的意思嘛。也就是关心一下你的正常发育嘛。
算我白问一下行了吧?(我撒娇地——这可有点同性关系的样子了——说:不行不行,这样问就是不行。)好好好,我把这个词改一下,把问身体改为问“活泼”,这行了吧?这才像一个长辈对一个晚辈的正常问候。
问候不正常,我们不放心呢。不管你是出于好心还是出于恶意。
这时我脸上挂着泪花,笑着点了点头。孬舅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我们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虽然这时我大松了一口气,但后来事实证明,孬舅这样问候,对我还是用意险毒。他没有像一九六○年给我发面小饼一样,再便宜我一次。
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就知道大气和人的污染速度了。我们都耐不住心和耐不住性子了。
于是,这信的开头,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小刘儿贤甥:
多日不见,你可活泼?
说起活泼,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活泼当然是不会错了,但活泼的另一个面是什么呢?就是调皮捣蛋。我是喜欢活泼的。
不管是人也好,社会也好,如果没有生动的活泼存在,就成了一潭死水,人就要窒息了,社会就没有进步了。水里就要生孑孓和跟头虫了。
一个个都坐在教室背着手,不能说话,不能交头接耳,就听老师一个人在那里讲,这样当然好,大家都省心;但问题是,万一老师讲错了怎么办呢?我们一想到这一层,我们浑身出了一层冷汗。一切都靠船长了,我们都不管了。
那天在粪堆旁的牛屋里开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理论研讨会的时候,我虽然是派灵魂来参加的,虽然灵魂也喝醉了,但在我酒醒之后,我也出了一身冷汗呢。我不是担心事情的结果,事情的结果倒也不出我的意料。
我一切都安排好了,你们只是在我绳上跳的蚂蚱,放开让你们跳,你们还能跳到哪里去呢?你们趁着酒醉把平常的压抑都发泄出来,群魔乱舞,勾肩搭背,但你们在事物的发展方向上,总逃不出我的手心。只要大的方面不出问题,小的方面出一些格,我是不会去干预的。
什么是活泼呢?这就是最大的活泼了。我可不像有些领导人,见了风吹草动,就在那里紧张,就在那里惶惶不可终日;这样的人,就是胡子眉毛一把抓了。
一个很小的事情别人已经忘记了,他自己还在向人们提醒,小事也让他们弄成了大事。我不是这样,我是争大不争小,只要大的方面不出问题,我就让你们闹;你们一点也不闹,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我倒感到死气沉沉呢。
那我整天还干什么呢?哪里还有我显示才华和大度的机会呢?那天在牛屋让你们乱,也是这个道理。你们喝醉了,我也喝醉了。
但你们喝醉也就是喝醉,我在喝醉之前已经把握了事情的结局;这是我们喝醉之间的区别。大政治家的雄才大略从来不表现在对现实事物的估计上,而在于对历史发展方向的把握上。
这些大的方面我不感到可怕,我感到后怕的仅仅是:我当时喝醉了,跟大家躺在一起,我临睡之前,怎么没有跟我的保镖交待一声呢?社会虽然清明,故乡虽然安定,但社会也十分复杂——这是事物的另一个方面。会议室里也充满着刀光剑影呢。
会议是谁在主持?刀枪以前是干什么用的?从这一点讲,我还是大意了。万一我要因此被人谋杀了,我倒不是担心我怎么样,你们对我们的子孙和千秋万代怎么交待呢?你们完了,只要还有我在,我就可以重新开辟一个新世界;万一我要完了,世界就永远成了一片荒漠。
我担心的是这个。什么事情都有一个限度。
真理再往前一步,就成了谬误。就好像你的活泼,你到底是真活泼呢,还是故意捣蛋呢?你到底是善良的不明真相的一群呢,还是社会的捣乱分子呢?你到底是真理呢,还是谬误呢?结论是由你下呢,还是由我掌握呢?不好把握的分寸在这里。
话说到这里,使我想起了你小的时候——你小的时候,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小的时候你是不是偷过我们家后院的小枣?当然了,现在看这个事情,只是一个笑话;就好像过去的艰难困苦,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它们苦中有甜一样;你倒觉得现在的生活没有意思了。
这是你事后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一种表现。其实在当时的情形下,事情往往很险恶呢。
你当时偷了我们家的小枣,感到很好玩儿和很好吃;但你偷了这枣,俺爹派我来看守,这丢枣的责任算谁的呢?是被贼偷去了呢,还是你自己偷吃了呢?俺爹的脾气你知道,当年咱家祖上的村长丢了,被宋家夺去了,一排排的警察在街上站着,俺爹硬是敢提着粪叉到村西大庙前,捡起小路给宋家掌柜烙的热饼就吃。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呢?当年老曹和老袁时的关公单刀赴会,也就这个样子了吧?只是后来有些蜕化变质,老了老了,混到欧洲成了一个穷酸教授,丢掉了大智大勇,学会了明哲保身,连家乡和亲人老婆都不敢认,这叫什么人呢?(孬舅写到这里,我倒暗自在那里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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