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歌安之死
那是一个溽热的早晨，天光还未明，就已现出了仲夏的闷。
鱼毅鱼大夫笔下的草稿已打了两张，却还没拟好给大老板的回报，思及就算写完还要再三精炼得简化一番，他就对那“详实又精简”的要求愈发头痛。
正在这时，炸响的敲门声惊醒了他的思考，不觉戳下的笔尖就在宣纸上洇开了浓墨。鱼大夫皱起了眉，虽恼，然而身为大夫的本能却又叫他不由疑心这砸门的来客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急事的病人，于是撩开长褂就小跑了过去，下闩附议拉开门扉，就被骤然失去了支撑的年轻人扑进了怀里——
他心下一惊垂下眼去，就看到其人背后鲜血淋漓。
他抱着那人的背，先看到的也只有后身，但光是这一眼瞥见的境况就足以让他震愕。
鱼毅惊怒交加之下，连忙将人小心扶进了屋内，而这人就是歌安，他将人扶到矮塌上，就看到那人残破的身体。
“可惜那时……他还没死——”
歌红儿说，鱼大夫倾力救治，但是露出体外过久的那一部分脏腑也已经救不回来了。
“我哥哥他……就算不说还能不能人道吧，就说他的拉撒……也已经成了问题，只能……只能接在外面，藏在裤子里，是、是用猪尿脬做的袋子……”
她忍着哭腔却忍不住酸楚，破碎的声音却是透出恨的，仿佛也全靠着这恨来黏连成句，才能逼自己说完：“他管不住自己……没、没有办法……”
这些都是鱼大夫后来告诉歌红儿的，她现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不哭已是费力，气息混乱，语难成句，然而容承和江扬到底心思灵敏，不清不楚地听着，看着她那崩溃边缘的样子，也勉强能了解个大概，于是面色凝沉晦暗，一时也不知该义愤还是该如何去安慰她——
你身不在那儿，如何都不是其人，大多的话也终归只剩下轻飘了。
江慕颜被容承提前劝了出去，许是还负气着吧，但容承此刻听着歌红儿的哭诉，也难免还是庆幸他人不在这儿，至少不用听见这些连他都觉得难以下咽的事。
歌红儿说，歌安是被龚长和其他一些与之交好的先生……
‘玩’死的。
“我哥哥留下信说……其实这些腌臜之事早已成风，只是素来藏在一层遮羞布下，没有人真的会管……”
太学，是多少寒门子弟鱼跃龙门的诚心期冀，所谓至高学府，礼教沃土，谁不以为踏过了这道门槛，待他日飞上枝头，得帝王器重，峥嵘头角，振长策而大显身手，一展抱负留名青史——或可期呀。
可惜，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腌臜，少不了欲孽，少不了倚势欺人，少不了我为鱼——
鱼啊，到底不是龙，到底尚且低贱，到底要叫更往上的强权压上不止一头。
男人么，也大多是**横生，只不过是有的人有权有势可以叫**成真，有的则不能。
太学之中，大多青年才俊。
下院之中，大多寒门子弟。
先生之中，则有不少有那么些古怪而不可言说的癖好，于是偶有私聚，放纵一场群魔乱舞，而那些顶替了舞姬歌姬充当玩物的，就自然就便利取自他们自手边就能找到的羔羊……
……羔羊？
堂堂七尺男儿，手无缚鸡之力……也就罢了！猥自枉屈，自甘卑鄙，匍匐着给人嬉戏，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自己贱！可那又能如何呢？
人在屋檐下——人在屋檐下啊——！
十年——十年寒窗苦读啊！举家的希望，这么多人压在他们身上的希望——明明是他们这么久以来兢兢业业拼出来的一切！
可等到一进了太学之后才明白，原来那些先生说你品行不端就能开了你、废了你、毁了你！要你出仕无门！甚至就算被从这太学扔出去后也没有别处可以找人举荐！
至于科举？
审卷子的他们沆瀣一气！他们的记录上可还有太学那些“德高望重”之人板上钉钉的痛斥之语哪！
“品行不端”者……又如何为官啊！那“对得起”百姓么？对得起他们费尽心机层层设立的筛选考核么？
他们哪还有……出路啊……
……的确。这世上有洒脱之人，有狂放不羁自诩才高八斗何处都可以大放异彩的！也有不屑为官而为农为商为闲散人也可！的！
但读书……读了十多年，日复一日由家人含辛茹苦供养着、期待着的那些，或是无处可去数十载孤注一掷囊萤映雪只想着有朝一日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
那他们呢？
他们敢拿自己的仕途冒险么？
他们的确懦弱……
于是他们中的有一些，被威胁、被逼迫、被那些平日里躬身搀扶着、尊敬着的师长半是恐吓半是诱哄地也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可最让人心寒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哥哥说……因为他们也由此得了些利益，得了点甜头……像是高一点的评分，像是一些因为‘品学兼优’而得到的资斋用钱……结果就连他们自己也不敢说自己是被逼无奈，有一些平日里故作清高的先生背后议论他们的时候说的都是拿乔的婊 子……而可悲的是，就连他们自己渐渐地……竟也觉得自己不过就是卖身求荣的，卑躬屈膝……又何止是卑躬屈膝啊！媚上得就连底线……都喂了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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