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不会再有孩子——
他连正常活着都做不到了！
他……他也无处可去……
十数载寒窗苦读，就在那一天——他躺了那么多天，才能勉强能够下地的那一天——他看着外面灼灼的夏日，在那种晴天明日无所遁藏的明朗朗乾坤之下，都像是裂成了沙。
他终于敢问自己一句，我活了这么久……
到底是为了什么？
以前为了前途的安稳，告诉自己自己是为了家中的老母弟妹——以前猥自枉屈、以前坐视不义、坐视强权欺辱、坐视他上面那些所谓的大家名士把他身边的人一个个逼得走投无路——！
……可这么活到了最后，活得身体残破，手上也肮脏……
他活成这样……又到底算是为了什么？
“所以后来……
哥哥他……
他自杀了。”
歌红儿捂着嘴忍不住一遍遍地哭，也忍不住一遍遍地问，“可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啊——”
“……为什么他一定要死得这么惨呢？！”
“……就算死……就算他袖手旁观真该受这报应——但是！但是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好好地死呢？！就、就能安息也好啊！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这么疼地……这么痛苦地死啊——！”
她哀嚎着——像是能感同身受——那些屈辱、那些绝望、那些悔恨、那些自我厌恶、那些……不甘的恨——或许当真是因为血浓于水吧？她哭得那么疼，又那么无处发泄地绝望着，蹲在地下，蜷缩成一团，掐住自己的双臂像是能掐进骨子里。
“……为什么啊？”
“为什么啊——！？”
为什么这世道可以这么惨烈？这么蛮横！这么不给他这种贫民百姓活路啊——！
“阿妈一直……都很希望哥哥能出人头地的……”
“……我不敢告诉她。”
那不是她全家的希望破灭，而是几十年活着的支撑、可以让她的家人对这苦难的的生活有所期待的——是这样的东西，轰然倾塌。
然而现在，歌红儿说着这话，却也只是剩下低低的哭音，声音太低了，像是被淹死的蚂蚁，被碾碎了拍扁成肉泥却还伸着触角苟着口气那么无力挣扎地绝望。
她说：“我……设法混成了太学浣衣的杂役……往那姓龚的衣袋里塞了药，那是我……我偶然听到的药方，知道它可以让人神志迷乱……我就穿上了太学的衣服，因为我长得像哥哥……天又黑……就要他以为是哥哥来找他索命……他就一五一十……都认了……”
她抹着自己的眼泪，扯着嘴拼命地笑，虽然泪流不绝、断了线，还是被她抹去了一些糊在眼前的泪水，勉强清了清嗓子，试图平缓地说完：“我……我本来想把他弄成自杀的……但是……但是太子——”
她必须说完——因为她想要全说出来！她想要问一问！
她看向容承，那双含泪的、脆弱的、发红的眼却将容承看得一凛，就像是他早就隐隐畏惧的事终于发生，饶是他可以……可以试图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做色，可以试图沉下气来封闭自己，让自己一如太子这身份应有的沉稳，但是这个时候，面对歌红儿，他竟是不敢也不愿如此强作镇定——知道了歌安是怎么死的，知道他堂堂太学、他一国国立的最高学府之内、他容氏治下！他长安城里！竟还有这样残酷成风的勾当——
他实在无法忍受自己在这个可怜的亲人面前装作镇定——就连假装镇定在他看来都像是对这一切的轻待。
他忍不住细细地颤抖，看着歌红儿迷茫地、不解地——像是自己也难以置信这一切怎么会发生地——又那么执拗地看着他，一句一句地质问他：“太子……太子殿下……您在这儿……我忍不住想问一问您……这些事……怎么会发生呢？”
……为什么你会让这些事发生？
……这难道不是你容氏治下的长安吗——？
……这承载了我哥哥梦想的地方……又怎么会这样……肮脏不堪呢？
你……告诉我啊——
你能……告诉我吗——！
她的眼神如此脆弱又执拗，怨恨、单薄、无助……又孤勇，刺得容承双眼一痛，也快要忍不住落泪——
他最终还是快步逃出去了，是落荒而逃。
江扬沉默着，掐了掐自己的鼻梁，闭了会儿眼，过了一会儿才睁开，清明的双眼竟无处可看，最后还是习惯地落在了一旁的羌霄身上，后者站在原地——安静地，没什么声音——后来抬了抬眼，就像置身室外双目安好的人看了看天色是否已晚，又像是在看一些常人看不到的星象命理——
或者他也只不过是单纯地不想多看一眼这人间人事，最终出口也只是浅淡得近似无情的一句：“……你先好好休息罢。”
那是对歌红儿说的。
他说完就走了，江扬自然也跟了出去，只是关门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犹疑了一瞬，又抬眼再看了一眼，只看到歌红儿乌黑的发旋，其人脸埋进了膝盖里，哭声喑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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