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依旧是那个人，又希望他回到过去，回到那个不被期待，没有自我，不存在奢求的过去。
怎么可能啊？
一下，又一下，踢着水花，伴着水声，风声，在朦胧的雾气中，景明的呼吸声越发地轻柔。
“徐启文，”舌尖弹开唇齿，一字一句，上下颚咬合，牙齿敲击牙齿，“徐启文。”他重复着这个名字，带着某种快要绝望的渴求。
“你过来，来我这边，好不好？”
那声音轻到几乎和水气化为一体，指尖却死死地扣住温泉旁的石质边沿，泛着不正常的猩红。
过去，到他身边去？
徐启文看着景明的容颜，他看不见景明，徐启文听着景明的言语，他听不见景明。
同样是雾气，同样是水声，主人隔在屏风之后，对他说。
[你过来，徐启文。]
徐启文抬脚，绕行而过素色的水墨屏风，主人赤裸着身体坐在浴桶中，他正对着主人的脊背。
垂眸，拱手，他回应道。
[是，主子。]
......
徐启文其实早已经做出了选择。
那在景明轻如蚊呐的声响中沉淀着的，是比泰山更加沉重的情感，隔着弥散的水雾，徐启文凝视着景明，凝视着站在景明身后的——
那个曾经的自己。
“景明，”徐启文喃喃着景明的名字，脚下没有任何的动作，即使在将胸中的怨气、愤怒和仇恨压抑之后，那个答案依旧没有任何的改悔。
“你明知道的......”
徐启文神色间有着几分孩童的纯真，但正因纯真，所以才愈加残酷，他这样说道。
“我过不去了。”
我们相隔不是几块石质的地面，我们相隔不是轻飘飘的水雾。在那些可以挽回的时光中你选择了背离，那些可以轻狂的岁月中我选择了逃避。你的心意被掩藏在层层的仇恨和使命之下，我的冲动被重重顾虑和礼法束缚。
曾在那间青楼相依的日子中，我原本以为阻隔着我找到你的不过是那些轻柔繁复的薄纱，但隔着你的皮囊，隔着我的面具，命运和选择却那轻纱将会变成一道铁幕。
从我们贯彻我们各自的希翼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那些不言而喻的默契就成为了无可挽回的错误，没有实体的远方开始获得了史无前例的控制力量，这力量不断增长，最终那薄如蝉翼的轻纱也变成了不可动摇的铁幕，成为了横隔在彼此之间的天堑。
我们相距的从来都不是几尺。
而是不可跨越的天涯。
过去？回去？再次成为那个徐启文？
对不起。
我们早就，回不去了啊——
在等待中等待，在沉默中沉默，无论多少次地努力想要得到一个体面的收场，可使用光明正大的手段，从来都只能收获体面的“结局”。
景明松开紧握的手，滑入水池之中，任池水没过头顶，将自身尽数沉溺于水中。
池水很是温热，流动的时候也是柔和的，但景明却只感受到透骨的寒凉和砭人肌骨的痛感。将眼睛睁开，眼球失去眼睑的保护，被水刺激地生疼，不愿意闭上眼。在水中，景明看到头顶是仅余的几丝余晖映照出的暖黄，他垂首，池底是不断加深的黑暗。没有依靠，也无处可依靠，就任自己下沉，下沉，不断下沉，直至沉到无法堕落的底层，然后抬头。
耳朵听不到任何的声响，被水充盈的鼻腔无法嗅出任何的气味，眼睛凝视着水面意义不明的光斑。无声，无息，无处借力的手脚蜷缩成一团，在这浅浅一方池水中，在此世的静寂之中，却仿佛与此世相隔。
徐启文站在池边，亲见着水面激荡，然后又复归平静。水面晕起的涟漪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地减淡、减淡，减淡到最后直至消失不见。
本就微弱的残阳挣扎在地平线，那几丝摇摇欲熄的光芒抵不过条律的伟力，终是被地平线吞噬。
世界就此转暗。
时间过去了多久？
在黑暗中，即使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徐启文也感觉到了不对。
半盏茶？
还是一炷香？
此刻时间虽然无比漫长，但说到底，基本的感知还是存在的，徐启文意识到，无论真实的时间过去了多久，景明在水下待的时间也已经远超出了常人能够闭气的最大限度。
他怎么了？
水面很是平静，有的只是风拂过水面的淡淡波动。
景明怎么了？
烟雨三月，红衣少年撑着一把青伞，立在桥头，蓦然回首之时，桃花眼中水光涟漪。
本能先于理智支配了身体，未能真正化为死灰的记忆使得徐启文感受到了莫大的惶恐，上前几步，直接扎进景明藏身的那方温泉。
不可以。
景明，
你——
在转暗的人间中，水中的世界仿佛幽暗的鬼魅地狱，眼睛就像是被剥夺了了价值的事物一样，感知不到任何的事物。焦急的徐启文在不可目见的环境中，依凭身体，依凭双手，想要摸索到景明的存在。
为什么没有动静。
你在哪里，景明？
身侧的水流开始搅动，耳畔传来闷声。已经习惯黑暗的景明看到那个不断接近的人影，他认出了他。
[徐启文，你为什要来呢？]
温泉池子本就不深，在徐启文马上就能够找到自己之前，景明张开双臂，怀拥住徐启文的腰肢。
[你为什么要来呢？]
感受到了景明的存活，难掩喜悦的徐启文兴奋之下想要张嘴回应，却只突出了几个气泡，耗尽了本就不多的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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