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脱离出来的是一张脸。死白的皮肤上生着珍珠一样泛起微光的细小鳞片,杂乱的白发被随便束在了脑后,没有眼睑无法闭合的眼睛里赤红的竖瞳冷冷地盯紧了眼前的不速之客。
忽略掉它张口时尖锐的毒牙和非人的蛇信,叶惟远要说,他一定在何处见过这张脸。
“止步。”
那怪物口吐人言,起来和普通人无异。
然后是脖子和两只指爪尖利的手。那怪物两手撑在门板上,努力让自己蛇形的下半身滑出来。
叶惟远冷冷地打量着它:以人来说,它看起来意外的年轻,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俊秀了。
“下边不是你该看的东西。”
“如果我说我一定要看呢?”
叶惟远无视掉它的警告,固执地想要下到地宫深处。
“那就……得罪了。”
叶惟远的那把错金直刀在杀叶高岑时就落下了,此时完全称得上是手无寸铁,想不出要如何应对这人首蛇身的怪物。
缠斗中,他一时不慎挂了彩,血沿着脸颊上的口子流下来,落到地上。
那怪物同样没讨到多少好处——叶惟远将气劲凝成风刃,刺进了它脆弱的鳞片底下。
被血腥气和痛楚激发出骨子里凶性的怪物凄厉地嘶鸣,尾巴重重地拍打着地板,掀起大片浮尘。叶惟远警觉地后撤,但那怪物比他更快更灵巧,庞大的身躯一晃就到了他面前,一尾巴抽在他膝弯,使得他身形摇晃两下,跪在地上。
眼见怪物的尖爪离叶惟远心口只有不到一寸,它突然察觉到什么,硬生生停了下来。
“年轻人,你姓甚名谁,是哪家血脉?”它咆哮着,声音已不复最初的清朗,“回答我!”
“……叶惟远。”
逃过一劫的叶惟远跪在石头地砖上,捂着胸口,艰难地喘息,几个字都说得断断续续。
听到这个名字,怪物吃吃笑起来,面孔倏地凑近,用信子沾了点叶惟远脸上未干的血迹,仔细品尝回味。
“是这个,就是这个……”
他们离得太近了,近到叶惟远都能感受到它身上爬虫的腥臭味,在燥热的空气中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静默笼罩在他们之间,他眼也不眨地等待那怪物继续说下去。
他们无声地对峙着,只要有一方示了弱就会被吞噬。
“辰已,住手,不许动他。”
是魔物的声音如惊雷般响起,将他们分开。
“是,主人,辰已明白。”
鳞片滑过地面发出轻柔的沙沙声,怪物身躯投下的庞大阴影也从他的眼前退去。他张开紧握的拳头,掌心都是冷汗,而指尖轻轻地颤抖。
这不是件好事,因为这样的话,若他有兵刃在手只怕都握不住。
“不要急,年轻的叶家人,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这扇门的背后是什么的。”名为辰已的怪物身形重新隐没在画里,语调轻得仿佛叹息,“在那之前,耐心等待,等待你已注定的命数到来。”
语音未落,叶惟远的面前只剩下那副退了色的旧画。
“来见我,叶惟远,不要再耍小花招。”
离开地宫的入口,叶惟远沿原路返回。
走在外边的走廊上,他越过高大的窗子看见庭院里早已枯死的荆棘上居然开了花,鲜妍的花朵长在萎败的藤蔓上,对比鲜明得让人无法直视,却莫名地令他产生了某种熟悉感。
他似乎很久以前就见过这幅光景。
第一次,他对眼前所见事物的破落感到了惋惜。
“来见我。”
议事的正厅里,他见到了那声声呼唤他的魔物,或者说魔物的化身。
他有些失望地侧开目光,因为他面前的不过是个四五岁孩童大小,身穿纸糊的肚兜,脸颊上涂着两团可笑胭脂的木头人。它的木头下巴一开一合,魔物低沉的声音就从它的腹部里传来,模样要多可笑就有多可笑。
“你说你自愿成魔,”木头人跳上他的膝盖,和他保持目光持平,“叶惟远,你这种人心底没有欲望,要我如何信你?”
这偶人似乎有千钧重,直要把他钉死在这椅子上。
“你说我没有欲望?”
他听得想要发笑,当然他也真的笑了出来。他都记不得自己以前有没有这样大笑过——前俯后仰,笑声尖锐刺耳,笑得几乎要断气。心烦意乱,他的手指扣紧了木头人的脖子,像是要生生把它勒死一般。
但那木头无比坚硬,他这么做只给自己留了满手红痕和火辣辣的痛楚。
“只要是人就有欲望,我也不例外。我盼望叶风城死,盼了好多年。”待到笑不动了,他嘶声说,“叶高岑也是。”
那些梦里的东西再度浮上眼前。
他认祖归宗后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不论嘴上说得有多么好听,他的父亲都在防备他,生怕他起了异心想要抢叶风城的位置,而叶风城,叶风城的眼里从来就没有他,只有他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想要去取悦那些冷酷无情的血亲之人。
“我受过的屈辱,要让他们用血偿还,你说我没有欲望?”
十几岁是一个少年最骄矜的时刻。
他没有哪一样东西能赢过叶风城。叶风城一次次将他的自尊踩在了脚底下,让他的名字成为了他面前的一道大山,永远都无法越过。
“明明就是个短命鬼,明明是个短命鬼……”
他嫉妒叶风城,恨叶风城,可看着缠绵病榻的叶风城也生出了某种卑劣的庆幸——即使是天才如叶风城,也逃不过命运的作弄,注定不会长命。
他还记得自己满心喜悦地去找父亲,想要告诉他,他们找到了云巍奕的踪迹,却在父亲的书房外头听见他和叶风城的对话。
“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怒不可遏的父亲,冷酷无情的兄长。
“我永远不会承认他,不会承认我有这个兄弟。”
说完叶风城就从父亲的书房里出来。
看到门外错愕的他,叶风城像是笑了,冰冷锐利的笑。
“你最好不是叶家人。”那目光像冰刀子,将他刺穿,“别做梦了。”
叶惟远还记得自己那时头低得很下,不敢面对这个人。
不敢看他那直白赤裸的嘲讽与轻蔑。
“哥……”
“不要这样叫我,我不是你哥哥。”
叶惟远虽记不得其它,可他知道父亲去世时的叶风城一定感到解脱。
过去顾忌着父亲的存在,叶风城对他虽冷淡,却从未如此绝情。
现在父亲要死了,他就可以肆意表达出自己的喜乐。他不需要有叶惟远这个兄弟,只需要有叶惟远这把刀,替他挡去一切灾厄。
“我累了,我不想再为叶风城出生入死了。”
像是害怕这木人不信,他又着重说了一遍,“他死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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