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季扬这才睁开眼,也不说话,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等柳易等得不耐烦了,才伸手拉住他的手腕,不让他走。
柳易也没想走,只是坐得久了口干舌燥想喝杯水,被他一拽又没脾气了,无奈地坐回原位:“又生什么闷气呢?”
宫季扬将他的手指捏在掌中把玩,不情不愿地列举起罪状来。
“你今天没有好好穿衣裳。”
柳易点点头。
“喝了酒。”
柳易点点头。
“没给你师兄介绍我。”
柳易哭笑不得地道:“可他又不是不认识你,付少洋早就跟他说过了。”
“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自然是不一样的。”
“好好好,我明天再介绍一次,你满意没有?”
宫季扬这才满意地扭转话头:“那你打算怎么弥补?”
他说得过于理直气壮,柳易几乎要怀疑酒里有没有兑水了。犹豫了一下,他反问宫季扬道:“你想要我怎么弥补?”
“既然来了霍家班,我想看你站在戏台上的模样。”宫季扬道,“台下不许有别人,我来包场。”
这下柳易再不怀疑酒了,酒里头若是没有掺水,他能将自己的脑袋摘下来给宫季扬当球踢。
这人哪里有半分醉意?打一开始就设好了圈套等着他往里跳呢。
他看了宫季扬一眼,没把话说破,反而轻轻巧巧地应下了这事。
“好啊,你自去跟班主提,我来准备曲目。”
柳易只当是满足他的一点小任性,略一思忖便在心中定好了要唱什么,宫季扬却又道:“你不用唱,我只是想看看。”
“……可我不唱的话登台做什么?”柳易莫名其妙地看他,“难道你是让我装扮齐全,上台走一圈给你看?”
“不行么?”宫季扬反问道。
柳易无奈地点点头:“行,只要班主不找兄弟揍你。”
宫季扬不知怎么跟班主说的,第二天一早就把柳易摇醒,边让他喝药边得意洋洋地炫耀道:“我跟班主说好了,今天下午他把戏台借给我。”
“你怎么说的?”柳易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吧?”
“没有,就说想看你在戏台子上走一圈。”宫季扬笑吟吟地递给他一粒蜜饯,道,“你只管放心去,他说你的行头都在文叶那儿收着,让你尽管去取。”
柳易午饭前就去找了文叶,从他那儿顺利取到了自己想要的行头,又拒绝了他帮忙上妆的提议,把自己关在后台近两个时辰,才慢吞吞地装扮齐全。他对着铜镜照了照,忽然觉得自己答应宫季扬是个错误的决定,可如今再反口说不去了,他恐怕得被宫季扬笑足一年。
最终他还是踏上了戏台,宫季扬说不要有第三人,便连个奏乐的都没有。柳易独自踱至戏台一角,幽幽站定,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此刻瞧着分外多情,带着泪般望向台下的人。
柳易是天生该吃这碗饭的人,身段颀长却不失柔韧,踏出的每一步都恰到好处,像是踩着无声的配乐飞舞的蝴蝶,最终翩翩落在停驻过千百遍的那一点上。他选的这副行头不算累赘,穿戴起来也不太费工夫,却是格外清丽动人的一套,饶是宫季扬不常听戏,也从这副行头上认出了柳易扮的是谁。
他站在那儿,雪白的衣袖只轻轻一甩,眉间平白多了几分凄婉。
“我与你噰噰弋雁鸣,永望交鸳颈。不记当时,曾结三生证,如今负此情。”(注)
唱的是《白蛇传》,短短数句,长长唱了出口,柳易这大半年几乎没有练嗓的机会,唱下这一段竟有些吃力。他知道自己如今大不如前,唱了这一段便没再往下唱,望向台下,朝宫季扬露出一个笑来。
“本来不想开嗓的,果然还是献丑了。”他抖了抖雪白的水袖,露出一截手臂来顿觉轻松许多,“最靠勤练才能出点意思的行当,我仗着一点天分荒废许久,还是讨不得好了。”
说着,他往前两步走到台边,也不顾雪白的戏服会被弄脏,就这么在戏台边缘坐下了。
宫季扬在台下仰头看他,笑道:“我不懂戏,可觉得你唱得很好。”
“该让小辈们给你唱唱,一个个嗓子都好得很,每天都练,早晚有一日能成为这江陵城中的名角儿。”
“像你一样?”
柳易摇了摇头:“像文叶一样。他最爱戏,小时候每日都比我多练一个时辰,我上房揭瓦的时候他还在练步法,老天爷怎么会偏心?他唱得比我好。”
“可你成了名角儿。”宫季扬道。
“他际遇未到,后来又摔断了腿,这才断了原本的路。”柳易垂下眼帘,举起自己的一只手来看,“旦角儿走路不好看,这戏路就窄了,谁愿意花钱来看一个瘸腿美人?他也知道这点,可学的就是这个,他也爱这个,不好再去唱别的了。”
“听你的意思,倒像是想把自己的这点天赋和运气分给他。”
“若是能,那再好不过。”柳易道,“我本就是机缘巧合才进的霍家班,如今也不靠这个营生,与其任它长成一园子无人看顾的荒草,还不如让它在有心人的照料下开出花来。”
宫季扬笑了笑,上前两步,将他从高高的戏台子上抱了下来,放在自己面前。
他看着柳易涂抹精致的妆容,拿食指揩了揩柳易方才唱得动情时被泪水洇湿一点的睫毛,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凑近去亲了亲他的鼻尖。
“别闹,妆要花了。”柳易捂着鼻子看他。
“花就花了,咱们卸了妆又是英俊潇洒的好男儿。”宫季扬道,“把衣服换了,今晚吃鱼羹好不好?”
柳易忍不住笑起来。
“好,但你这提议是不是来得太突然了?”
“吃饭的事儿怎么有突然与否的说法,想吃就吃了。”宫季扬推着他进了门,将他按坐在盛了清水的面盆前,“你先洗脸,我给你取套干净衣裳去。”
柳易应了一声,看着他出门,勾起嘴角笑了笑。
有些话他没说出口,想来宫季扬听了也不会太高兴。这次从戏台上下来,他不打算再走上去了,终究不是属于他的地方,再多留也无用。这些年来他忙于听风阁的事务,本就疏于练习,如今的身体更禁不起操劳,索性干脆些断了,日后当一个台下听戏的雅客,岂不自在得多?
《断桥》是他头一回登台唱的一折戏,过了这些年也还记得那时的情形,今天唱了一小段,也算是个不太像样的道别了。
他低下头,一点点将脸上的妆容去了,照照镜子,镜面中映出一张有些苍白的脸庞来,是他如今更为熟悉的本来模样。
江南行•完
注:出自方成培剧本《雷峰塔》第二十六出《断桥》“商调集曲•金络索”一段,作者对戏曲剧本了解甚少,如果有误请多包涵_(:зゝ∠)_
喜欢雪中燃灯请大家收藏:(m.suyingwang.net)雪中燃灯奇书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