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蚀骨川。
冬天的那个清晨，傅岚生到最后连呼吸都停了，就只靠胸腔内的母蛊吊着心跳，属于他的血被全部送进那个躺着的男人身体里。
不知道该不该夸他命硬，竟然叫他扛过来了。
傅岚生昏过去的时候是冬天，醒来时已到了炎炎夏日。他花了半月的功夫才能勉强从床上坐起来，分明浑身无力，酸软使不上一点劲，心跳却极为有力，咚咚咚的仿佛击鼓，震的傅岚生有些恍惚。
傅岚生知道，是因为殷玄救的那个人醒了。
他自己遭了这么多罪，那个人总算是活了过来。
殷玄不知道去了哪儿，自傅岚生醒来后便再也没见过他。
又过了快一个月，傅岚生才能下床在屋子里走上几步，殷玄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人身上，无暇顾及他，连带着看守的哑奴也没有从前那么严了。
没过几日，傅岚生见到了半年未见的殷玄，他脸色不太好，像是心情不悦，以至于傅岚生下意识的往后缩了一下。
殷玄直直的朝他走过来，神色却又变的有些犹豫，竟然叫傅岚生发觉他语气中错觉一般有些生硬的一点关心，他问：“什么时候醒的？”
“……有两个月了。”
殷玄又朝着傅岚生靠近了一步，没把傅岚生的瑟缩看在眼里，他微微低下头，过长的头发垂到了傅岚生的脸上，扫过他的眼睛，傅岚生不禁伸手揉了揉眼睛。
他抬起的手被殷玄拉住，殷玄顺着傅岚生的胳膊摸到他的手腕，有半年没有在旧伤上添新伤，陈旧的伤口总算愈合，却还是留下了深深浅浅无数道伤疤，像盘踞在腕间的百足虫，摸上去都是凹凸不平，有些硌手。
殷玄闭了闭眼，片刻后松开了手，又沉思了一会儿，才看向傅岚生：“明日派人给你抓药回来，你按时喝，玄冥心法即使练着难捱你也每日都要练，莫停歇。”
傅岚生一怔，有些茫然，又有些紧张的喃喃问道：“我……还能活多久？”
殷玄在傅岚生有些不明的视线里继续说，语气夹杂了轻笑：“既然醒了，就暂时性命无虞，安心养着。”
傅岚生不知这话有多少安慰的意味在里面，没说话，殷玄在房中待了一会儿，而后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退了一步，缓缓开口，有些感慨道：“我养你二十年，如今便全当你还了这条命给我，你已不再欠我什么，过两月你若是想走，便走吧。”
他说完，在桌上放下了一个小布包，直接推门走了。
留下傅岚生独自坐在窗边，他期盼了很久很久，花开花谢，日出日落，云聚云散，可如今知道自己能回去，却反倒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了。时隔太久，他心里头的潜藏的恐惧膨胀的越来越大，不知道如今的容川是什么模样。可除了这份压抑的喜悦之外，还有一种傅岚生情不自禁感到的难过。
即使他这么多年无数次的想逃离乌泽山，逃离殷玄，即使殷玄这几年差点杀了他，带给他的只有疼痛，傅岚生对殷玄却都是怕多过恨。
若非后来殷玄变得神志不清，反复无常，傅岚生其实一直把乌泽山的石堡当做自己的家，即使那座石头堆砌而成的房子里没有慈爱的父母，没有可亲的兄弟姊妹，只有无数不能说话的哑奴，和一个性情易变，甚至有可能转过头杀掉自己的师父，那与柳泽乡所有人拥有的家都不同，那也是傅岚生唯一的家。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小时候视线里殷玄飘扬的红色衣袖，比晚霞更鲜艳。
虽然后来他遇上容川，容川带着他回了十溪城，那意义也不同，即使傅岚生对着容川撒娇时也会说我们回家，但其实傅岚生一直都知道，那是容川哥哥的家，不过是他允自己住下，因此他总有些小心翼翼。
而现在，他不知道容川哥哥在哪儿，不知道十溪城曾经属于他的那间暖阁变成了什么模样，殷玄也让他走了。
他不能回头，却也不知道下一个落脚点在何处。
晚些时候他才凑过去看桌上殷玄留下的那个布包，里面的东西不过几样，却让傅岚生一瞬间眼眶发红。
殷玄从前有一块蝴蝶状的翡翠玉佩，傅岚生那时候还和他很亲近，会偷偷拿在手上玩，有一回便不小心摔碎了。那蝴蝶从中间碎成了两半，傅岚生怕被责骂，把碎石藏在床底就逃跑了。
而这时候，那布包中间便放着当年碎成两半的玉佩，蝴蝶的两扇翅膀摊在桌上，裂口还有些锋利。
傅岚生情不自禁的咬着下唇，只觉得嘴里又酸又苦，他和殷玄的师徒情分，就好像这碎掉的玉佩，两扇翅膀，背道而驰。
而那碎掉玉佩旁边还有个稍小些的布包，是过去容川送给傅岚生的，他这些年一直随身带着，傅岚生吸了吸鼻子，打开那个绸缎布包，里面是他的平安扣，和这些年藏在乌泽山里的一些小物件，有画本，有捡来的桃核，有容川教他的字，有他给容川刻印章时废弃的碎石料，甚至还有一个他在柳泽乡买的装蛐蛐的小笼子。
傅岚生把嘴唇咬得又红又疼，却还是抑制不住从嘴里蔓延到鼻腔的酸意，他本就红了眼眶，这会儿还是没忍住，眼泪一串一串的顺着往下淌，然后抑制不住的咳嗽起来，好像要把胸口里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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