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是长久的黑沉，像通向未来的漫长而迷蒙的路。
朱允炆从梦中醒转过来，只觉身体沉重得像是和意识相脱离一般。他只能勉强自己睁开眼睛，视野中天光明亮，其余却是模糊一片。
过了片刻，他终于辨认出，那是宋谨的脸。
他似乎听到了宋谨长长的一声叹息。
宋谨只觉全身无力，倚靠着滑坐在床上。朱允炆一直睡到了第三日的早晨，他也就陪了他整整一天。脆弱的神经时时刻刻紧绷着，直觉若是朱允炆挺不过这关，朱标定会痛至肝肠寸断。朱雄英死的时候，他就见过一次。这次，更是他从小养到大的朱允炆，他真的不敢去想那时候朱标的样子。
振灵香的香气清渺绵长，丝毫无滞重之感，一闻便知是绝品。在那阵令人心宁神定的香气中，宋谨静静守在朱允炆身边。
不久后，朱棣推门进来，直直冲到朱允炆床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朱允炆一遍，探询般看向宋谨。
宋谨点头。
朱允炆见着朱棣在他身边坐下，看不清神色，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道：“算你小子命大。”
朱允炆的脑子跟着他手的动作晃荡，而后突然想起什么，大叫道：“啊！四叔还没告诉我呢，你到底干嘛去了！？”
***
朱棣、宋谨与朱允炆在这妙智庵留了整整五日，直到那香烧尽了为止。
三日之后，朱允炆已经可以下床跑跳了，面色也红润不少，恢复到了病前的状态。朱允炆不知振灵香的奇用，在屋中呆得烦了，时常吵着要出门，朱棣却非将他留在内室，让他将这香薰够了才算完。
为了防止他逃跑，朱棣这几日都在道衍会客的外厅守着，日里无聊，便常和道衍说话。
那日，朱棣问起道衍，照他所说，朱允炆究竟是中了何种毒。道衍详细问了朱允炆的发病时间和症状，告诉他那很有可能是断肠草。
断肠草生得不起眼，就像是普通的野草，但它的毒全聚集在茎部。人服用了断肠草之后，毒性会聚积在腹中，再慢慢扩展至全身，当它侵入心脉之后，那人便会一命呜呼。断肠草和苍术十分相像，而苍术是治疗风寒常用之药，因此下毒之人多在药材中将断肠草替换苍术，给病人服下。中毒者常觉腹中如石头积压，而后毒性慢慢走遍全身经脉，表面上看却像是风寒久治不下，从而身体虚弱，最后逐渐衰亡。
断肠草之毒很少为知晓，中毒之后也潜伏较深，很少有人能够发现。即使发现了，解药也很难找到因此，几乎可以说是绝难幸存。
朱棣听得心惊肉跳，因那症状实在和某个人太过相像了。
他按下心中的激动，追问道衍，从中毒到身亡，大概需要多少时候。道衍略算一算，告诉他大约半年。
朱棣心中豁然亮堂了起来，他知道朱允炆是怎么中的毒了。
但是问题来了，最初的毒，又是谁带来的呢？
想来想去也是徒增猜疑，朱棣决定将这件事暂且搁置，等回京之后再作细探。
而后他面对道衍，终于问出了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不但会耍大变活人的把戏，知道这么多毒物，拥有振灵香，甚至还能猜到我们的身份。”
道衍道：“贫僧从小跟着师父研习阴阳医药术数，所学的东西自然是普通读书人所不知道的，你又怎么知道这不是你少见多怪呢？”
“你，你，”朱棣被他硌得说不上话来，“好，算我少见多怪。那你的目的又是什么？或者说，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
道衍道：“你为何会这样想？”
朱棣道：“振灵香价值多少我是不知道，但我肯定你不会那么好心地送给我们。”
道衍道：“我为何不会好心？你可知佛家人眼中，万物空如泡影，万贯家财对我来说，也和废铜烂铁没有两样。”
朱棣狐疑地看他，道：“你真的没什么想要的？”
“小小一颗香，换皇长孙的一个人情，又有何不可？”道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朱棣汗毛直竖，觉得他那目光分明是带了什么意味的。
“你……”朱棣摇摇头，喃喃道，“你这人真是奇怪。也罢，你的人情，我和允炆都记下了，日后你若有任何要求，到京城找我，我会鼎力相助。”
道衍笑道：“以后的事先不去说它，我为你算上一卦如何？”
说罢，他在桌上摆开了六枚钱币。那钱不是现在流通的样式，虽然也是圆形方孔，刻的却是歪歪扭扭的虫鸟文，看不清写了什么。铜的颜色深得发黑，又似乎在时常的抚拭之下，带上了冷锐的润泽感。
朱元璋对神鬼卜筮之说向来深恶痛绝，新朝建立之后没少打压民间盛行的巫风鬼气，因此朱棣从小到大，还没见过给人算卦的。他听说刘基先生在跟随父亲之前，也精通阴阳术数，是道士中的高人。因此被道衍一说，顿时来了兴趣。
他好奇道：“你打算怎么算？”
道衍将铜钱推到他面前，道：“你心想所求之事，抛掷铜钱六次，我便为你解卦。”
朱棣拿过铜钱，半信半疑地攥在手中，道：“什么事都可以？”
道衍点头。
朱棣颇有些跃跃欲试，想着大好机会，不如让他占占自己的前程，何况道衍看起来相当靠谱的样子。敲定之后，便照着道衍所说，抛了铜币六次。末了，道衍将铜币收回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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