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初霁，云淡天高，在寒风与冷日下，皓白的积雪覆盖了京师的房舍、道路与河面，将往日纷繁的色彩与脏污全数掩盖，惟剩天地一白，令南京城变了个模样。
街上一片空旷，行人稀稀拉拉的，偶有马蹄嗒嗒，在雪地上印出两排浅浅的印痕，随即一阵北风吹过，将蹄印抹去了些。
沿着崇礼街西行，转过洪武门，一匹黑马停步在丞相府门前，串铃丁当地响着，马上的人摘下了红缎子面的风帽，露出一张阴鸷的脸庞。门外的家丁见到来访者，彼此对视了一眼，便无言地打开大门，一人走下台阶，接过马的缰绳，栓到了门旁的下马石上。
黑马悠然地走入几匹杂色的马群中，为自己纯黑的毛色自负地喷出一口气来。
来人望了一眼马群，默数了一遍马的数量，便跟着家丁走过影壁与游廊，来到了后院的厅堂中。
乍走进房间，他便感觉到满室的暖意。原来屋中摆着一个火炉，炉内正烧着火红的碳饼，一股烧炭的香味萦绕屋内，因此内外冷暖大不相同。与这温度相匹的，是这间房内的七个人。他们或站或坐，各怀心事，鲜有交谈，除此之外，再无他人，就连服侍的下人也不见了踪影。
从左手往右数，他们分别是吉安侯陆仲亨、平凉侯费聚、御使大夫陈宁、御使中丞涂节，正中间坐着左丞相胡惟庸，再往右，则是两位陌生的男人。
“都督，你终于来了。”胡惟庸见到他，急忙上前作揖，揽着他的肩膀，将他迎向了右边的座位上。
这位访客，就是新晋的亲军指挥佥事毛骧。与在座诸人各色的服饰不同，他全身打扮得漆黑朴素，如同行走江湖的练家子一般，全没有官员的气派。瘦长的身材，浓黑的剑眉下是一双狭长的眼，鹰钩鼻，抿紧的双唇与线条刻板的下巴，这些都显示着这个人的冷酷与无情。
他依照胡惟庸的指示坐下，等候召集他们前来的主人胡惟庸发言。
胡惟庸继而坐回了屋子正中的太师椅上，一幅虎啸山林图正垂挂在他脑后，其他的人也都停下了碎语，正襟危坐。
胡惟庸寒暄了几句，将他左手边的官员们一一介绍，众人见过之后，胡惟庸便对最左边的陆仲亨道：“记得侯爷从陕西回京的时候，用了驿站的四匹马拉车，被圣上以奢靡降罪，贬至代县不久前，才回到京师。侯爷肯赏光府上，鄙人荣幸得很。”
陆仲亨冷哼一声，忿忿道：“那时圣上下令命我不可耽误军情，我这才多用了几匹马，他却说新朝建立，马匹稀少，我这是在浪费国家财产，还将我发配到代县，去抓那劳什子盗贼，简直岂有此理！”
胡惟庸无声而笑，之后，又转向费聚：“能邀到平凉侯也是不易，侯爷在苏州时因为喜好酒色，惹圣上发怒，被派往西北招降故元，却无功而返。”
费聚气得拍案而起，“老子本来就喜欢喝酒和玩女人，以前带兵打仗的时候他怎么就不说呢！还招降蛮子！徐达将军都打不下来，让老子一个人办这事？！”
陆仲亨和费聚都是戆直的武人，此刻，胡惟庸揭开他们心中之痛，两人都纷纷抱怨起来。
“侯爷息怒，息怒。”胡惟庸挥手安抚他们，道：“圣上登基之后，性情大变，对官员日益刁难。之前空印一案，他更是不由分说处死了几百多人，用刑之酷，实是令人心惊。”他顿了一顿，摇头道：“大明建立迄今十二年，圣上对我们这些老臣却越来越苛责，狡兔死，走狗烹，说不定哪天我们都会像廖将军一样掉了脑袋。”
众人纷纷附和，陈宁和涂节也各自说了些朱元璋滥用律令的事情，惟有毛骧沉默着，绷紧了下颔。
“得君如此，我实心忧，匡正无果，又当何如？”
胡惟庸突然低声，咬牙切齿地从嘴边念出这句话来，之后，他细心观察着其他人的反应。
陆仲亨忽然噤声，面色凝重；费聚仍旧忿忿不平；陈宁双目发亮，耸起脊背；涂节眼神飘忽不定；毛骧依旧是那样，闷黑葫芦一个；另外两人，一人欣喜，一人神态自若，不为所动。
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长久的寂静间，只有炉中的火花时隐时灭。
终于，胡惟庸开口，但他却故意避开了这个话题，只是转向毛骧道：“都督有何疑问，不妨直说？”
毛骧抬眼，望着自己身侧的两位陌生人道：“他们是谁？”
胡惟庸一笑，却不作答，反而举高双手，击掌三下。
掌声落后，几名家丁突然出现，他们各自走到客人座位之间的桌前，将端来的桌案放在桌上，又在每人面前摆了副碗筷，之后又无声屏退。
那桌案与人的胸口齐高，上面摆放了一个铜制的仿古小鼎，一阵带臊味的肉香正从里面飘出。只见里面码着蒸好的鹿肉，醇厚的酱汁正沿着肉片下滑，滴落鼎内，酱香混着肉香，充斥房内，一时令人食指大动。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胡惟庸意欲为何。
胡惟庸这才回答了毛骧的问题，他指着那始终不动声色的人道：“这位是塞北的使者，”又指向另一人，“这位是东海的来客，”
众人已猜得七八分，这前一位必是蛮子的人，而后一位，很有可能是倭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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