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子嫣然回过头来,微微仰着头道,“你又不在宫中,我想你了啊。算算时辰,你该回来了。便在这里等了。”
那是她平生见过最尊贵的女子,见了陛下,也不曾俯首帖耳半点,微笑着你呀我呀,仿佛那只是她的夫君。
到后来,她登上与她一样的高位,却始终没有她的气势。
到最后,方明白,卫子夫是刘彻的皇后,陈阿娇却是刘彻的妻子。
那时候,陈阿娇也是极年少的,那么美,不同于她的美丽,陈阿娇的美丽,是高贵的。谁都不能否认,她的美丽。
有了一个那么美丽的皇后,她,理所当然的,被摒弃,入宫为奴。
只是不甘心啊,委身于帝王,不是为了重操为奴为婢的日子。
她听着宫人们说,陛下与皇后多么的恩爱,少有的帝后情深。
那么她呢?她卫子夫算什么?
一年后,未央宫遣归年老宫女,她渐渐心灰,抱着不成功就成仁的心思,费尽了周折,到陛下眼前,跪求他放她离去。
见了那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忍不住,泪流满面。
于是重获宠幸。
这一回,皇后娘娘无法容忍。
那么高贵的女子,如何能够忍受,与一个身份下贱的歌姬共同分享夫君。
只是,她渐渐有了身孕。
陛下践位至尊至今,专宠皇后,膝下犹虚。皇嗣极其重要。皇后娘娘不管不顾,她只要她的夫君,不肯睁眼看一看,天已变,人非昨。
那时候,她以为,陈阿娇之所以输,是因为,九五之尊的陛下,不可能,永远守着她一个。后来却悲凉的发现,这世上原没有什么绝对的不可能。
那么,当初,谁对谁错,已经不那么分明。
同样钟爱陛下的淮南翁主刘陵,联合她,利用楚服的家人,逼着楚服,最终陷皇后娘娘于万劫不复之地。
她冷眼跟在刘陵身后,慢慢想,她又何苦?纵然斗倒了一个陈阿娇,刘彻,依然不可能是她的。
为谁辛苦为谁忙?
所以,子夫,你要记住。她对自己说,那些陷在爱情里的女子何其愚蠢,有朝一日,你不要像她们一样。
可是,到了很久以后,那个女子归来,她才悲哀的发现,有些事,不是一直告诫着自己,就能够不发生的。
那些年,她坐在那个帝王身边,母仪天下,冷静的看着大汉帝国一日一日的强盛,时日慢慢的,慢慢的,将一颗芳心托付。
为什么要爱呢?
是因为他太绝情,还是因为,时日太无聊?
天上地下,无人能答。
然而一缕情思,毕竟去了。
她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忽略了,冷眼看在一边的陛下。
拟好废后旨意的那日,陛下来到她殿上,用了膳,温存过,看着她娇美的容颜,忽然冷笑道,“朕倒是没看出来,卿倒是心狠手辣的女子。”
惊的一身冷汗都坠下来。
那是大汉皇朝的皇帝,天下都在他手中,到后来,她才想明白,她自以为得计,不过是因为陛下默许了一切发生。
那是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表姐,他曾承诺要爱重娇宠的女子,世人称颂琴瑟相和的帝后。
他却冷眼看着她,慢慢的走向深渊。
然后,亲手把她推下去。
她一直以为自己比陈阿娇看的清,枕边人如何的无情。却不料,他不是无情,而是绝情。
从那日开始,她学着,按他的心思做事。
他却已经渐渐疏远她。
若不是因为怀了诸邑,只怕,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一个皇后,叫做卫子夫。
那时候,他虽后宫三千,一直以来,有生育的,却只有她。
后来,幼弟卫青渐渐崛起。
后来,她终于诞下了陛下的长子刘据,进为皇后。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在遥远的唐古拉山,刘陌与刘初已经开始呀呀学语。
从歌姬到皇后,那样奇迹的传奇,淹没了金屋藏娇的故事。
而她,也渐渐忘记了,幼时曾倾慕过的,那则美丽神话。
直到元朔六年,那个被遗忘以久的名字再度被提起。伴随那个名字归来的,还有一个极似她母亲模样的公主,名讳为初。
那个女孩子说,这个字,来自于一句美丽的诗,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
听见的时候她哑然失笑,人生若只如他们的初见,那,她卫子夫会在哪里?
又或者,人生若只如她卫子夫与陛下的初见,这世上,又何必有一个陈阿娇?
都是悖论。
也许,人生都是一场最盛大的悖论。
只是,那一刹那,心隐隐的疼。
却原来,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去爱。到头来,还是爱了。
一晃眼,从建元二年到元朔六年,已是十多年。而那么漫长的岁月,爱意一点点的滋长,醒悟的时候,连自己都无法抹掉。
也就注定,一生痛苦,死亦不能休。
陛下赐那个女孩封号悦宁,住昭阳殿。
悦宁悦宁,愉悦安宁。在这未央宫里,谁又能真正愉悦安宁?
人前人后,那个女孩都不讳言对自己母亲的思念。她说,我的母亲,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
全天下最好的女子?她慢慢忆起记忆中的那个女子,芙蓉如面柳如眉,当然是极美的了,只是那么骄纵任性,想要违心说出一个好字来,当真是有些难呢。
而陛下,不正是被她的骄纵任性,一步步逼的,离开了她么?
而在外流落了这么些年,她的脾气,大约也渐渐被磨掉了吧?毕竟,出了这座长安城,还有谁个人愿意,无限制的容忍她的骄纵脾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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