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世（六）
市局新办公楼的楼顶，当初规划的时候原本想要弄成小花园的，后来因为要给警员们升级办公设备，项目款被临时挪用，绿化中途夭折，所以现在站在楼顶放眼望去，视线所及尽是枯株朽木、断壁残垣。
两人走上天台，邬云华就把楼门反锁了，等季寻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他抵在墙上：“你他妈什么意思？”
邬云华身上带着薄荷烟的味道，睡眠不足的眼底是一片血色，他瞪着一双眼睛看着季寻，而季寻一扫上午的懵懵懂懂，半痴不颠的样子道：“我以为你会有个不一样的开场。”
邬云华微微愣住，季寻将他推开，一个人走到天台边，眺望整个江安市。
“我从醒过来，所有人都跟我说，我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们口中的我，根本就不是我，我怕血，在现场什么样子你也看到了，可是所有人都说你是的时候，你就会开始质疑，是不是错的始终只有你自己。”
邬云华皱眉道：“这根你要跟着我有什么关系。”
季寻回过头，楼顶的风吹动他眼前细碎的头发，他道：“因为只跟着你，我才能知道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季寻低头看着自己消瘦的手掌心，昏迷的这四年，因为长时间不活动，他的肌肉严重萎缩，从醒来到站在邬云华跟前，他用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无数次摔倒，无数次爬起来，而支撑他的这些并不是他顽强的生命力，而是对于真相的执着。他不知道是他沉睡的时候记忆出现了混乱，还是在某些时候真的发生了什么，他昏迷的那四年，好像一直有一个声音再和他说：无论你曾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那些都是假的，你必须从那个不属于你的世界里走出来。你不能死，你要活下来，哪怕是生不如死，也要活下来。那些话一遍遍的将已经走向死亡，打算结束一切痛苦的他拉了回来，他站在地狱边缘，黑暗尽头，回望远处稍微的光明。那种身处地狱，却心怀希望的感觉，真的很痛苦，他无数次想死，想要解脱，但是现实中的人却不肯放过他，他们拼命地抢救他，将他支离破碎的身体和灵魂缝缝补补，哪怕他什么都不记得，也要让他回来。他突然有些好奇为什么，真正爱他的人不该放手让他痛快离开吗？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折磨他，所以就不死了吧，按照他们期待的回来，看看他们到底想干嘛。他不是怀着求生的意念，才从地狱边缘折返回来。虽然强光注入眼底的那一刻，他忘记了一切，但是想要知道真相的声音却从未从他心中抹去。
邬云华烟瘾不大，但是这个下午却格外的烦躁，他又点了一支烟道：“四年前，不就是场事故吗？”
“什么事故，到最后就留下我这么个废物？”季寻道：“邬云华，把我留下，条件你开。”
见季寻要把这当成一次交易，邬云华将吸了一半的烟丢在脚下碾灭，再度走到季寻身边，他双手拉住季寻的前襟，将人提到自己跟前，死死盯着季寻的眼睛。季寻则目不转睛的与他对视，邬云华只在照片上见过以前的季寻，那时候他直觉告诉他，那该是个谦逊懂礼的人，而接触新的季寻，一切完全不是如此，他深知有那么一点点怀疑，眼前的季寻，根本就不是季寻。
“你他妈是真不记得了，还是跟我这儿玩宫心计呢？交易？你要找真相，要告慰你那些亡魂兄弟是你的事儿，别作死拉上我的人给你垫背。”
“怕了。”
“滚蛋。”
邬云华将季寻推出去，季寻踉跄两步靠在栅栏上，只穿着一件淡蓝色衬衫的他，被风吹的有些打晃，他道：“邬云华，让四年前就该死掉家伙重返人间，他们真的是舍不得我吗？如果是你莫名其妙沉睡四年，睁开眼睛那一刻，却已经忘记一切，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原因吗？”
邬云华历来是个杠精体制，他道：“不想。”
“我想。这事儿，我不强求你，只要让我留下，事情我自己查。”
邬云华抽了抽嘴角道：“我要不答应呢？这事儿里面如果有猫腻，上上下下的知道了，掉脑袋的就不止是你了。”
季寻看向邬云华，他脑袋后是一片白净的云，整个人苍白的近乎和云色融在一起，他挑起唇角露出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好像不是那个弱不禁风的少年，变得有些老气狠辣，他道：“当刑警的还怕掉脑袋。”
邪风卷起楼顶的细沙，远处天光被云挡住，城市被这突如而来的暗色笼罩。
邬云华盯着季寻，仿佛要把这人看穿，然而他发现，他连他的皮都看不透，犹豫再三之后，邬云华扔下手里的外套，转身离开。季寻瞧着他走远的背影道：“衣服。”
“身子骨不好，就别跟我这儿瞎嘚瑟。”
知道衣服是邬云华留给他的，季寻道：“那事儿呢？”
“等这案子破了再说。”
邬云华离开天台，摔门的声音印证了他此时此刻极度不爽，怒气已经到了燃点，然而看着那件外套的季寻却笑了起来，他将衣服披在自己身上，视线再度投向远处，城市上空阴云来而复去，阳光再度普照，他伸出手，微弱的光芒从他指尖穿过，在地上留下满地的斑驳，四年时间一千三百多个日日夜夜与，直至这一刻，他才感觉到了一那么一丝丝人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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