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想想办法吧……再想想。
垂着头慢腾腾回到宿舍，莫关山在门口停下脚步，正要掏出钥匙开门，却隐约听见贺天在里头跟一个男人说话。那男人的声音有些熟悉，他忍不住拧起眉，把耳朵贴了上去：
“阿山平时都干些什么呀？还打篮球吗？”
“篮球？……我没见他打过，倒是经常出去打工。”
“这样啊。哎，这孩子，总是喜欢瞎操心……”
听得心中震惊，莫关山忍不住用力撞进门里，失控地喊：“爸！你怎么来了！”
一个削瘦而高挑的中年男人坐在他桌前凳子上，身穿着朴素的涤纶POLO衫和褪色的休闲长裤，一头黑短发透着丝丝银白，眼角满是鱼尾纹。见了他，男人高兴地站起来，笑着道：“阿山，你回来啦！”
“你……”莫关山张口结舌的，眼角余光匆匆扫一眼贺天，随即把爸爸拖到了阳台上去：“爸！你来这里干什么，饭馆呢，不开了？”
莫爸爸垂眼笑笑，不符合年龄的苍老面容中透着些许疲惫：“前几天卫生局的来检查，说卫生不过关，要停业整顿……正好我要来这边求一个菜方子，就顺便来看看你。”
“怎么会……”正想追问，但猛地想到这估计是那些人一贯的刁难套路，莫关山沉下脸，不说话了。莫爸爸抬眼看他，淡淡地笑一下， 拍拍他背：“没事，老爸搞得定，你别担心。”说着歪头看向他书包，转移话题道：“这里头是菜吗？我听你舍友说最近你们都自己做饭菜吃，怎么样，今晚让老爸也尝尝？
沉默地把书包卸下来，掏出肉和菜，莫关山看一眼宿舍里头，见贺天戴着耳机专心致志地在玩电脑，没注意这边。他松口气，这才拖过两张凳子，跟老爸一起坐下来择菜。
父子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声音黯哑低回，虽然隔着窗户，但贺天依旧听得一清二楚——他耳机里并没有声音。耳间充斥的零星话语，都是那父子二人艰难进行的苦涩交流。
“……过几天你们外出写生，是不是要交钱啊？”
“我不想去，在学校自己画也是一样的。”
“那怎么能一样，写生是绘画很重要的一环，不能闭门造车的……”
“你很懂画画吗？是我懂还是你懂？写生就是个浪费钱的事儿，在哪里不能写生？！学校后头的湖都够我画一个月了！花那个冤枉钱干什么？！”
“自己一个人画，和跟同学画，到底是不一样嘛……”
“我和他们根本就不熟，去跟没去有什么分别？！”
“阿山，你别犟脾气，五千块钱爸爸还是拿得出来的……”
阳台上“哗”一声，水盆“呯砰”作响，好像是莫关山踹翻了洗菜盆：“你拿得出来什么？还不是去借的！朋友借不到了，就去借高利贷……有必要么，莫先明？我是个什么资质你看不出来么？你不让我打工，好，我可以不打工，我可以去念个技校——但你有必要把我送进这种贵得要死的艺术大学么？！我哪有什么绘画天赋！”
沉默，长久的沉默。贺天扭脸望向阳台，半晌，他看见莫爸爸疲惫地站起身来，端着塑料盆重新接水：“阿山，当年是爸爸不好……那时候我要是忍住脾气，也不至于在里头耽搁这么些年，让你跟你妈妈过得那么辛苦。”
“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画画的。那美术老师曾经跟我说，应该让你去报个美术兴趣班。我当时去问了，好的美术班有点儿贵，我本想赚多点钱再送你去的……”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借了多少钱么？”
“我借了九十七万。十七万在你高三集训时花掉了，剩下八十万，是这所学校的敲门砖。”
“你……”莫关山的声音中透着震惊与难以置信，还有无能为力的愤怒：“八十万，莫先明，你……你有必要么？就为了这么一所破学校……我打工四年都不一定有八十万！你却眼都不眨，全砸在这上头……这根本就不值得！”
“谁说不值得——这很值得，非常值得。”
莫爸爸的声音平淡而笃定，贺天静静地听着，甚至能想象出他作为父亲语重心长的深沉面容：“阿山，你还年轻……钱是很重要，你想赚钱，我能理解……但钱什么时候都可以赚，钱始终是钱，没有差别的。可你十**岁的年纪，过去了，这辈子就不会再有了。”
“你明白吗？阿山，这么宝贵的时期，如果你把它花在打工上，那才是真的不值得……这时候你就应该读书，应该去玩儿，去打球，去谈恋爱，随便做什么都好。这几年很快的，真的，一下子就没有了……往后的日子你都会花在赚钱上，赚不完的钱，忙不完的事情。所以，你实在没有必要提前去做这些事，真的没必要。”
“我知道，咱们家背了很多债，我知道你想帮忙——但这些不是你的责任，明白吗？现在爸爸出来了，爸爸有手艺，那些钱虽然听起来吓人，但只要餐馆的生意做起来，其实也就是两三年的事儿……很快的，你不用担心。”
“我在牢里耽搁了十年，现在也该卖力拼一把了……八十万块，换我儿子四年青春，真的很值得。”
……
当天晚上八点，莫爸爸吃过饭就离开了，说是要去赶火车。他收拾东西的时候，贺天亲眼看见他在莫关山桌上用书压了一叠钱，看那厚薄程度，应该就是写生的食宿花费没错。
莫关山一开始没啥动静。但莫爸爸走了没一分钟，他便焦灼地翻下床开始找鞋，嘴里咬牙切齿的，好像低声骂了句什么。摸一摸饱食的肚子，贺天戴着耳机坐在座位上，不禁瞥眼静静地睨他。在莫关山穿好鞋即将冲出房门的那一瞬间，他淡淡地开口道：“莫关山——”
猛地停下脚步，莫关山不耐地扭过头：“什么？”
抬起幽深眼眸，贺天微仰着脸，老神在在地勾起嘴角：“……你爸的手艺比你好多了。”
不禁一怔，莫关山拧着眉头愣一会儿，随即眼帘躲闪地一眨：“你这不废话……”转身出了门。
听着他的脚步声在走廊上逐渐跑远，贺天垂眼望着速写本上一老一幼两只狮子，不禁淡淡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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