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滴滴”两声，莫爸爸传来了简讯。抬起酸涩的眼睛看向手机屏幕，上头寥寥几个字：阿山，怎么不接电话？看到记得回电。
喉头一梗，莫关山埋下脸，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出来。
那天晚上，贺天很晚才回来。
莫关山以为他是去喝酒了，然而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手提电脑，身上亦没有酒气。贺天没说话，放下东西径直去了阳台，不一会儿卫生间里头传来了水声。莫关山佝偻地坐在座位上，直到这时才敢慢慢脸去看——半敞的门扉里，可以看见贺天赤果的身影一晃而过。依旧是熟悉的肩背，熟悉的长腿，但他眼尖地注意到，贺天小臂上有一道长长的痕迹。
……那是怎么回事？
定睛望去，不多时，贺天的身子半露了出来。他背着身在洗头，结实的手臂抬着，那条痕迹正正暴露在莫关山的视线里。一道暗红的擦痕，从手背指关节处一路蔓延向手肘，前端最重，称得上惨不忍睹，后面稍浅，到肘骨时，已经没有了颜色。莫关山看得心头狂跳，那瞬间想冲上去查看伤势，混乱的情绪却又生生横着——贺天是不是，把曹主任给打了？
不多时贺天出来了。莫关山僵硬地坐在桌前，双眼瞪着屏幕，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他听见贺天坐到了那边床上，毛巾擦头发时发出窸窣的声响——贺天的头发直而粗挺，即使打薄了也还是厚厚一层，很难干。莫关山知道。这几天一直是他帮贺天用吹风筒吹干的，然而今晚不同了。
贺天又睡回了他自己的床。两个人中间隔着四米的距离，安静而生疏。宿舍里关了灯，满室幽暗，不时巡夜保安的手电筒光从天花板上划过，两人都背着身，望着白惨惨的墙壁，静默无言。
手机屏幕的光线映在莫关山脸上。他望着微信聊天框里的字怔怔发呆，良久，手指摁着删除键，把“你手怎么了”几字一个个删去，随后点开“爸爸”的对话框，吸吸鼻子，发了个“傍晚我跟同学吃饭去了，没听见”出去。
闭上眼，莫关山心中突然一片清明。
……就这样吧。贺天，就这样吧。
贺天把画架搬回了原来的位置。
上课时两人远远坐着，一前一后，各不相干。天气终于凉了下来，教室的窗户大开，窗帘被秋风吹动，远处的隐湖也愈发萧瑟澄净。课上很安静——太安静了。同学们看看贺天，又看看莫关山，不禁窃窃私语，猜测他俩是不是分手了？见一也奇怪，大着胆子给贺天发短信：你跟红毛咋了，吵架啦？
贺天没有回复。一直到中午快放学时，他才回过来一句：中午你跟展正希去哪儿吃饭？
见一顿悟。一会儿下了课，他收拾好东西，老老实实地叫上贺大爷往校外走。
见他们仨的背影转身出了教室门，莫关山静静坐在那儿，将手里的刮刀放好，扭头望向窗外——隐湖上秋风阵阵，把湖面吹得遍起涟漪。教室里空荡荡的，同学逐渐走光了，留下一片寂静。
多像啊，这个场景，他想，跟刚开始时一模一样。
他依旧什么都没有。也就无所谓失去。挺好的。
手机响了，一条短信闪在屏幕上，发件人是一串数字，没有备注。莫关山看一眼，没搭理，背上书包径直走了出去。他走到风雨楼后面，翻过围墙，沿着梦山脚下一路向前。熟悉的芦苇丛出现了，他拨开苇叶走进去，手臂被芦苇叶划出了几道伤痕。沙滩依旧绵软，他脱下衣裤走进水里，大步地往前走——水面逐渐漫上来，跟之前一样冷凉，一样压迫，那个笑吟吟的人却已经不在眼前。
没有贺天，他也能学会游泳。
身体慢慢沉入水里，手臂向身体两侧慢慢拂开，双腿放松，轻轻一蹬，修长的身体像一叶轻舟般飘入湖中。湖水冷凉，钻入他的耳道，涌进他的鼻腔——不能慌，莫关山，不要慌。适应它，驯服它，它是水，是沼泽，也是助力。你只要像这样，四肢协调，慢慢划动，就能浮起来，它就会推着你向前——
然而胸口憋不住了。很痛，呛得发痛。莫关山猛地浮出水面，脚下慌乱蹬踢几下，踩到石头站了起来。整张脸咳得发红，眼里好酸，鼻子好涩，他捋着湿淋淋的头发，用力眨着眼望向湖心岛的方向，坚实的情绪逐渐碎得七零八落。
他做不到，他学不会。太难了，处在这样的环境里，太难了。他一直在用尽力气站起来，想要挺直腰背，然而那些力量一直在将他往下拽。以前是家境，是拮据的经济难题横在面前，然而现在呢？就在他以为脱离一个泥沼时，另一个沼泽又将他拽了进去。
他该怎么办？
抹一把脸，踉踉跄跄地走上岸去，莫关山狼狈地穿着衣裤，一旁手机又叫了起来。僵冷地伸手抓过来，点开一看，依旧是那串数字：
“莫关山，不回我信息？下午到三楼休息室来。”
“贺天，你跟红毛……分手了？”
到了第五天中午，见贺天还是跟着他们吃饭，见一战战兢兢地，终于忍不住又问了一次。贺天不说话，就低着头填鸭似的吃饭，面无表情。那日他发泄时擦伤的手脱了痂，见一紧张地瞅一眼，见他不答，不禁语重心长起来：“哎呀，谈恋爱嘛，吵架很常见的。这怄了三四天气，也该和好了，别老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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