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九郎白天睡觉，晚上便陪叶渡秋坐在船头看月亮。晚上渡船的人不多，他也无需刻意隐匿自己的行踪。月色好的时候，叶渡秋就不回家了，直接睡在船舱里。那时，九郎便一个人坐在船头望月亮。有时九郎也会轻轻坐到叶渡秋身边，听他平稳规律的呼吸声，然后碰一下他有温度的指尖。
今夜，九郎平躺在船边，把双脚放入水中，在心里算自己徘徊在人间的年数:至少也百年了吧。
一股酒香飘来。
九郎坐起，问:“叶兄，你没睡吗？”
“想起来一个好东西，”他把酒递到九郎面前，“你尝尝？”
九郎干脆地喝下。
“怎么样？”
“像水一样，有点熟悉，但没什么味道……”
“这是酒呢。”
“我尝不出来……”水鬼的味觉不敏感，“不过，还是有一点味道的。你之前也往水里倒过这个……酒，比水好喝……”
叶渡秋喝了一点，问:“九郎，你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二十五年前。”
“是我出生的那年。”
九郎低下头，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压迫着，很难受。
“那你在这里待多久呢？”
“也许一天，也许十年，我不知道。”
“你惦记着什么吧……”
“嗯，我在等人。等他……等他想起来……”
叶渡秋在心里苦笑，笑九郎的痴情和天真。
“他要是想不起来怎么办呢？”
九郎的露出极其落寞的神情，那副青涩的容颜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我等了他很久，真的很久……”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哭腔，“他的每一世轮回，我都看着，却只能看着……他不认识我了……我知道的，他想不起来的……可是、可是……我喜欢他啊……”九郎委屈地啜泣着。
叶渡秋后悔说了那样的话，“我陪你等吧，至少在你等他的这一世，我可以陪你。”这大概是他唯一可以为这只孤独的水鬼做的事情。可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九郎哭得更厉害了。
“他想不起来了，他什么都忘了……”
“你相信他有一天会想起来的吧，所以你一直等。”
“嗯……”
“他会想起来的。”
“真的吗……”九郎抬起眼。
“真的。”
“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在等他。”叶渡秋胡乱编了个不成理由的理由，此刻他只是不想再碾损九郎明媚的天真。
“我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他……”
“怎么呢？”
“我不知道能在人世留多久。”九郎的回答似乎回避着什么，他皱起眉头，忧惧而哀伤地看着叶渡秋:“叶兄，你不必陪我等，我不久就会走的……”
“那我就陪到你走吧。”
“你也不必记着我……”
叶渡秋笑了:“你这是什么话？”
九郎摇摇头：“没什么。”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酒碗，里面还剩一些酒，他拿在手中摇晃了两下，随后一饮而尽。他看着叶渡秋手边的酒壶，问：“我可以再喝一点吗？”
“喝吧。”
九郎听得这句话后连着喝下两碗，不是豪饮，而是像喝水一般慢慢送入口中。
“喜欢酒？”
“嗯……”
叶渡秋歪头看着他身旁这个少年，忍不住笑起来：“喝多了是会醉的。”
“我不会醉的。”
“为什么？”
九郎不说话了，只是用脚尖点着水面，时而打出一片小小的水花。很久很久以前，不知是他的哪一世，他会经常往水里倒酒，一边倒一边向水面倾诉。
水鬼在水里听了他一生的故事，喝了他倒了一生的酒，却从未被他看过一眼。
叶渡秋举起他手中的酒碗，道：“九郎，以后我倾入水中的酒，便是给你的。”
“嗯。”
两岸山高，月亮只在山巅高悬一段时间便隐入山后，只剩下一些银白的寒光。此时河面上橘黄的渔火越来越清晰，随着河水微微起伏在夜晚吹过峡谷的凉风中。两侧山坡上的灯火还剩几盏，大概是还未入睡的人家亮的。
叶渡秋还有很多关于九郎的疑问，但是又不知从何问起。他不知九郎的来处，也不知他的归途，不知九郎的身世，也不知九郎的处境，甚至连他的名姓都弄不清楚。可是，他却觉得九郎如他的故人一般，早已隐藏在心底的某处。
叶渡秋看着河岸的渔火，又看了看九郎，想说什么，九郎却先开口：“叶兄，回去睡吧，回家里去。”
叶渡秋站起来，把酒壶和碗收拾好，然后递给九郎一只灯笼：“走吧。”
九郎眼睛顿时亮起来：“灯笼！”他窜到叶渡秋身前，朝叶渡秋笑着：“我走你前面替你照路。”之前的忧郁神情顿时烟消云散。
叶渡秋放下自己也打灯笼的念头，牵起九郎的手，道：“别离我太远。”
“嗯！”九郎满心欢喜地看着手中的灯笼，越走越慢，不知不觉带路的人变成了叶渡秋，而自己则任由叶渡秋牵着走。
叶渡秋不明白一只灯笼有什么值得玩赏的，倒是身后的九郎更需要他留意。“注意，看着点——”
话还没说完，九郎就石块绊了一下，差点栽下去。
叶渡秋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他在九郎身前蹲下，借着灯笼的光亮看了看他脚踝处的伤口：似乎又出血了。况且九郎赤脚走在这片石土上，那副白嫩的皮肉怎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呢。他背对九郎，道：“我背你吧。”
九郎摇头：“这怎么能行！我自己走吧。”
“我背你，你在我背后，替我打灯笼，好吗？”
“嗯……”九郎觉得有道理，就羞赧着答应了。
九郎扑上叶渡秋的后背时，一股寒意漫上叶渡秋的心头，九郎的胸前甚至有些潮湿。那双搭在叶渡秋肩上的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九郎的左手攥得紧紧的，握着灯笼的右手往外撇，生怕碰着叶渡秋。
“叶兄，我、我还是下来吧……”
“没事，我们走吧。”
今夜的九郎似乎比以前更加寒凉。
叶渡秋抬头：月亮渐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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