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七月十五，夜。
宋皓东穿上玄色祭服，于湷河边站定。四下安静，唯可见两岸沿山坡旋上的灯笼于夏风中摇曳。
闭眼。右手举起铜铃，在河岸按节奏摇动。
两岸角楼上人闻声走到窗边，看见边有一点橙黄的灯影在移动，那就是今年的主祭——宋皓东。
助祭沿主祭行走的路线选出，第一段路沿河而上，所以助祭之家均在两岸山坡上。助祭人问铃出户，左手举铃，候主祭行至。
宋皓涟是助祭之一，她站在窗前，看河边的灯影缓缓移至她眼下。
“呤——”主祭顺时针摇铃一下。
“呤——呤——呤——”助祭顺时针摇铃三下。一摇在主祭未至时，以引候主祭；二摇在主祭行至视野中时，以礼敬主祭；三摇在主祭走后，以送主祭归。
湷河两岸的铃声在夜里一路溯源而上，在丛林与河边来回响应，主祭与众助祭在清亮透彻的铜铃声中默契地沟通着。
众家门户都是开着的，桌上贡品俱全，门前灯笼引着亡魂归乡。
船夫在上游等候，直到看见举着白色招魂幡的，手提灯笼的主祭，他也举起铜铃摇了三下致意。老船夫话不多，等宋皓东上船，他便默默渡他往对岸去。没人规定祭祀时不能讲话，只是这时候大家都不愿开口，那此起彼伏或高或低的铃声比任何言语都有力量。
“呤——”宋皓东下船，摇铃致意。
山路还算好走，是铺好的石阶。小路已挂上零星的灯笼，有些灯笼的烛火已经熄灭，悬歪歪地吊在枝头，一眼望去还有些瘆人。风大起来，宋皓东手里的招魂幡被吹得“哗啦啦”响，时不时就被乱生的枝蔓钩住，用力一扯，就扯出一串荆棘出来。正当他站在台阶上理着被枝蔓挂住的白幡时，背后有一男声响起：“您怎么了？”
宋皓东打了个冷战，在夜里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觉得这人在祭日上山很奇怪。“没事，就是挂住了。”
“嗯？”那人也没有靠近他，只是站在他身后的台阶下说：“是下面的穗子缠上了。”
“哦……”宋皓东顺着他说的位置摸索下去，果然是穗子。他原本是双手理幡，把灯笼放在脚边，借着月光看不清楚，所以扯弄了好一阵。
那人绕过他，慢悠悠走上山去了。宋皓东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感叹：这人眼睛真好，连灯笼也不拿。
宋皓东一直跟在那人后面，那人便在前面开口道：“拿这么些东西，挺辛苦吧？”
宋皓东接道：“还好。”
“你说这大满月的，月光这么亮，我还嫌晃眼，你怎么还打灯笼？”
“灯笼是打给助祭看的。”宋皓东用这个理由塞回那人的话。
“你走这段路也没助祭了呀！”
宋皓东察觉到那人语气中的玩娱笑意，有些不快。
“我还没见过巫师离不开灯笼的，”那人忽然转过头，咧嘴笑着：“你这副眼睛能分清人鬼吗？”
“你——”
“既然你是巫师，离了灯笼也无妨，不如把你的灯笼给我吧！”那人一手夺过宋皓东手里的灯笼，厚脸皮地问：“怎么样？”
宋皓东冲上去抢。
“诶、诶，你别急！我拿别的东西跟你换！”
“本大爷稀罕你那些破东西！”
那人和宋皓东推搡着，一步一步往台阶上撤，“哎呀，你看太阳都出来了！”
这句话吓得宋皓东一震，他还真以为自己动作太慢，一路上把时间都耽误完了，就一松手，放走了那人。
那人一下子就溜了。
“啊，混账！你站住！”宋皓东本打算追他，而眼前的光景却大不如刚才幽暗。四下仍然是寂静的夜色，而他现在却连树木间的纹理也看得一清二楚，更别说刚才缠在树枝上的招魂幡了。他环视一圈周围，甚至能看清草叶上爬行的夜虫。
算了，快赶路吧，趁着现在月光明朗视野清晰，不然真会拖到太阳初升，等明天再去找那人算账。不过，那人长什么样来着……直到宋皓东上了山顶，他还在回忆那个人的模样。
月色正好，山顶可看清湷河附近错落的房屋。风吹过，山间挂的灯笼忽明忽灭地闪动。
宋皓东整理了一下思绪，再次举起手中的铜铃。
“呤——”
“魂兮归来——”
山林与草叶簇簇摇曳起来，大风把山中孔穴吹出“呜呜”声，似沉渊流水、似浪涛卷沙，风急则大哭号，风缓则轻呜咽。人声在风中也被吹散，唱词的意义被自然肢解，唱歌的人已分别不出自己的所唱所咏，所发之声融于地籁。现在，吟唱招魂歌的是山间幽穴，是腐木朽洞，是林间枝叶；石木树人无异，人鬼仙妖无异，生老病死无异，一切尽是天地造化，你我的距离不过是被规则挑选分类后的残缺理想。
宋皓东唱完，靠树躺下：“我是树，你是人。”
风又吹起来——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旋入雷渊，麋散而不可止些。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魂啊，你好不容易脱离身形的束缚，又何必再归来呢？去东方迎霞光，去南方腾云雾，去西方步广漠，去北方舞飞雪。人世纷纷杂杂，你又何必惦念你的故人，他们离去后，便再无人记得你了。我本想无牵无挂，奈何我投胎做人，要供养这副身形，还有辨别是非善恶的残志。你且保你天全，不闻不言不视不嗅，混沌不知己所在才好。”
他躺在树下睡去，混混沌沌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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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先生研究中哲，他曾对我们说：“人活着这一百年是很恐怖的，你不仅知道了你是谁，你还知道了你活着，你知道你最后会死。宋明理学家说人是天地间最具灵气者，而这最具灵气者，不是最可悲吗？人活着还不如动物快乐，动物不知道自己活着，也不知道自己要死。”
更早的时候，我就与友人谈过：“你我怎么就成了有心智的人？我不如变成一粒灰尘，什么也不用感知、什么也不用思考。当人太累了。”
友人说：“只可惜我们就是人，得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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